不能转述的隐喻或抒情
赵目珍
清人施补华《岘傭说诗》曾谓:诗犹文也,忌直贵曲。虽然表明中国古人在作诗时不宜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但无疑也告诉了我们作诗的确有曲、直二法。我向来认为作诗的方式应该多元,好诗的种类亦应该多元。就表达方式而言,一般认为诗应是言志、抒情的,但中外诗歌史上,叙事诗、说理诗亦不乏佳篇;就风格而言,中国诗人多喜含蓄、朦胧、幽微之作;然而直白的、明快的好诗也数不胜数。在我看来,好诗的标准,首先应该集中在构思和立意上;其次,才是技法和语言。
温经天诗歌是以含蓄、幽隐为主的,重曲、尚意,诗中充斥着不能转述的隐喻修辞。当然,隐喻式的诗歌也并非不是抒情,如此划分只是就作者诗歌意指的显隐而言,以便于展开论说,脱离无关的文字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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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并且在人类的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这样的活动,这种思维是借助隐喻的手段,借助诗歌叙述与描写的手段来完成的。在当时,甚至还有人认为,转喻和隐喻是诗歌的两类主要结构,即在一个单一的语言表达的世界里由相近的事物的运动引起联想的诗,和把多元世界结合起来加以比较因而引起联想的诗。而相比较而言,后者(即隐喻)的结构是更难捉磨的。
在温经天的诗歌中,虽然不能深入分析这样复杂的结构,但是其隐约所传达出来的却正是如此。他给阅读者和阐释者制造了不小的难题。然而也正是因为这重重险阻,使得批评者更有事可做。他反而可以在这些委婉幽深的文本中驰骋推理、想象和猜测了。
温经天的《老梧桐》是个隐喻。在诗中,梧桐不曾出现一次。诗人所向往的,也许正是诗人用笨拙的手指所登上的树叶深处的星辰以及速度忽快忽慢,敲打着头颅/与浅层的愚昧的蓝色的涌动和呼吸。而所谴责的也许正是那道光抛亮的阴霾的城市。诗的结尾回归开篇之伏脉,建筑的斗室里,还有多少衰老的心/在蓄谋大好河山,枕着风声大醉。
而诗人自己仿佛正是如此的。他的《冬日书》也容纳了不小的信息量。有对缺乏水源的控诉,有对词语过分、修辞过渡的谴责,有对墓穴、雾霾的回旋,有对妥协忍耐的无奈,有对暗黑之雪的转述,有对心窝飘零的不甘。我们的时代阀门巨大,/春水禁闭渴望波澜,令我想念你腰肢。这无形中的对比如此巨大。是的,也只有美到窒息方能安度这时代。可美到窒息的时候,我们已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
宋人陈騤《文则》曾谓作文的取喻之法有十,其二即为隐喻,他解释隐喻为:其文虽晦,义则可寻。然而刘勰却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以复意为工。也就是隐作为诗歌言外的重要意义,它应该以至少有两重意思为上乘,并且讲求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可见诗歌中的隐喻虽然义则可寻,然而还是不能完全转述的。笔者虽在上文尽力驰骋推想,却可能与作者的意指已相谬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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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的别林斯基曾强调感情是诗情天性的最主要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爱德华·古别儿诗集》)郭沫若也曾说:诗的本质专在抒情。(《论诗三札》)尽管说的有些绝对,但至少证明了抒情乃诗歌的重要功能之一。相比而言,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所主张的诗歌应是个人情感的兴之所至的发泄的观点,则相对温和而客观。
温经天的《初雪记》是一种温情记忆。对于诗人而言,初雪属于我的特别季节,世间不能派发的泪光和银两/要寄回到梦里草原。这样的诗句,无疑凝聚和渗透着隐隐的乡愁和缅怀情结。此诗共三节,首节是点题的,末节是重申点题的,诗的内核亦在末节上。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我愿意选择诗中两次出现的兑现一词。它与那裹着厚围巾呵着白毛空气的/我的母亲有关,也与那晶莹可信的岁月有关。
而其《蜻蜓志》一诗,既以志命题,则不妨将其视为言志之作吧。然《蜻蜓志》之志,可兼记和意志、志向二解。作记解,可将前三节的内容概入。作意志、志向解,则第四、五节是用来破题。第四节实,起对比烘托作用,第五节虚,有升华之效。因此,这两节在诗意的层次上是递进的。
事实上,一切诗歌都是以情感作为表达对象的。夫情能动物,故诗足以感人。(明·徐祯卿《谈艺录》)所以,古人谓情辞易工(明·何良俊《曲论》)是有道理的。然而情感的痛快驰骤,也必须有所节制,故而古人还有情贵隐(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的观点。如此,我们不单刀直入地去表达我们的情致,那么往而复还、委婉曲折——隐和含蓄等便成为一种必要的手段。我们当然不主张赤裸裸地将转喻和隐喻作为诗歌的两类主要结构,但如能将其做得收放自如和恰到好处,则不失为作诗的最美法则。
著名诗人 文艺评论家 赵目珍
简介:赵目珍,一九八一年生,山东郓城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青年诗人。著有诗学专著《探索未知的诗学》,以及诗集《观察星空的人》《假寐者》等多部。曾获扬子江诗学奖海子诗歌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深圳。
温经天诗歌四首
《老梧桐》《冬日书》《初雪记》《蜻蜓志》
老梧桐
我把身躯困在斗室
我相信我能穿越的那道光芒也定然
指引我规避
声音,颜色,表情的歧途
我用笨拙的手指借助它们
登上树叶深处的星辰
绿色的爱意与悔恨
蓝色的涌动和呼吸
速度忽快忽慢,敲打着头颅
与浅层的愚昧。那道光抛亮了这儿:
阴霾的城市。支流和骨头
建筑的斗室里,还有多少衰老的心
在蓄谋大好河山,枕着风声大醉。
冬日书
冬日看雪,也看你娇懒腰肢。
沟壑神秘,但我们更加缺乏水源。
过分的词语是盐,
不溶解堆积两肩。
学会脉脉不念,转身春草亦是明日之雪。
既然分不清季节,何妨回旋?
用乡土之下的墓穴,城市半空的雾霾,
装修每一个此在并自惭于天真誓言。
整个世界改变。变出无数个背叛。
广播里女中音男低音预告修辞过度的
重要事件。我们那时幼小,不懂得
每个人都将溶解于人群里面。
一个头颅,一簇头颅仅仅需要
一个褐色的墨点。古老河流断炊后更多的胃
练习妥协忍耐。人类硬核发动的征战,
后来者转述暗黑之雪。
大雪攻陷青草地,秋叶不必显身,
每个人的心窝都飘零了一片。
我们的时代阀门巨大,
春水禁闭渴望波澜,令我想念你腰肢。
美到窒息方能安度这时代。
成群的灰色的时间兽奔袭,
是否还剩下一个屋围抵御着暴虐?
冬日毕竟只是一个季节,无论,长短。
初雪记
塞北的亲人说 下雪了
初雪 属于我的特别季节
静穆的信徒更加虔诚
暴躁的候鸟也该禁声
然而它也是我的储蓄与兑现
世间不能派发的泪光和银两
要寄回到梦里草原
并不过早 是时候预备
车辙 旧址和粮草
通往燕山的路快慢两条
遁入另一时空的候鸟
逆向披起初雪将雾霾甩掉
山谷的平缓地带 一座县城
河床居建筑群之中
沉淀着诡异的工业化学
快了 快到试冰的时候
裹着厚围巾呵着白毛空气的
我的母亲蹑步在冰河表面
她总是要去河的对岸
对岸有一座衰败的车站
冬阳把冷风从高空揪下来
顺便抖落一尾尾残余的初雪
正是它们 兑现了又一年
晶莹可信的岁月
蜻蜓志
天使立于荷叶
悬空 震翅 以怎样的频率接收秘密
定律之外的我们犹疑过
溃散过 再难返回童年荷塘 与水面登高的窒息
比赤裸更简单 比真实更虚拟
再次见到你 我不能相信你是其它的滑翔机
天使啊
我别无言辞 这个城市还需要我的沉陷
悬浮是个梦境
一生 仅仅尝尽最初的一滴露水 就足够活下去
选自 《羊台山》2014年第5期
作者简介:温经天,诗人,诗歌评论者,1978年生于河北承德,长年践行新超现实主义风格写作,曾在国内多家期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诗、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致不朽之风赞美诗》《旷世书》。主要作品《正见》《证道》《亲爱》《丽萨》《安生》《黑金属》等大型组诗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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