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关于此书，是我最不愿多谈的，多次有人沟通，希望我对这本书写点什么，一概拒绝，甚么都愿意谈，但不愿谈此书。

因为太痛，太懂 。

初识此书，是在高中之时，但不愿读，那时我沉迷于武侠小说之中，于我而言，小说须是奇幻、波折、荡气回肠的。恰如每一个年轻人心中所以为的江湖那样，或许具有梦的性质。

而后，于大学期间，终于决定要读一读它了，于是伙同一个河北籍的壮汉同学，两大老爷们秉烛读《平凡的世界》。他于西北方言不是甚懂，我便在旁解释。时时为方言之中、语句之中突如其来的幽默放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

试举一例，金家的大院中曾闯进一群兵痞，他们强占民房，自古吃喝，碗盆急缺，但又不知当地的风俗，夜晚是不会出门撒尿的，在窑洞中常有一个盆子，当做尿盆，第二日再倒掉，那时判断一个新媳妇是不是 好媳妇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看第二日为公婆倒尿盆及时与否。白日里这盆子便是放在门后的。

大兵不知，无吃饭之物，见这有一个盆子，拿出去就往里盛面条。金家的人虽然怕，但是心好，提醒说：尿盆！没料想大兵两个耳刮子给他：奶奶的，老子还没吃你就要盆。

原来，他把尿盆的方言，误听为要盆。金家的人当然不敢再说，那兵痞子端着尿盆吃面条，真香现场！

每每这些地方，我俩笑得难以自已。

可是后来，两大老爷们哭得梨花带雨，别人瞧着自是当作神经病的。

我们的眼泪，始于田晓霞之死。

图书馆那几本《平凡的世界》里，夹着两个男孩的泪水。

可是我那壮汉同学并不知道，我比他留得泪多。因为感触实在多到难以言表。那书里的一幕幕，都宛如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那书里，一个人喊另一个人，我都觉得是我爷爷或者爸爸在呼叫我。乡音依旧，绕梁三日！

甚至，那书里出现的长辈训导或骂晚辈的话，都让我想起我已故的父亲训我、骂我、怨我的言语。

只因我也是个西北农民的儿子，只因为他们说话如出一辙。

我读的书不算少，且有一怪癖，常在书上或批注或感想的写得密密麻麻，但这本书，前前后后五遍，我竟然一字不敢下笔。最近一次是在三个月前，我像人间消失一样，不复出现在手里网络里，大约用去三日两夜的时间，自翻开书的那一瞬间，自黄土高原上那夹着雪花的细濛濛雨丝开始，自那些窑洞映入眼帘开始，便热泪盈眶。

恰是这本书，使我知道所谓小说，并非定要如武侠小说一般曲折起伏、变幻莫测，这人世间的任何一座山后、任何一抹夕阳下一座屋子里，都涌动无限的人生故事和情感，它们远比我们想象的深沉动人，只是我们都没去发现。

路遥说，此书他只献给他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想象一下，当一个作家所亲吻膜拜的那土地和岁月恰恰和读者吻合时，那是多深的震荡？

贾平凹说，路遥完成《平凡的世界》之后，他俩一起去爬上一座小山丘，为了在山顶出口长气，算是祝贺。他俩于是玩西北小孩子小时候玩的游戏，比赛谁尿得远。北风阵阵，两个大男人，两只凉吊，拿出一览众山小的气概，齐射而下。

贾平凹说，路遥尿得好高，好远！

路遥带着泪笑得好畅快。

也许，他那时是如孙少平扛过一天苦难之后的畅快吧，而他深深地感谢那沉重的苦难。因为他唤醒了一切黄土中因苦难而挣扎向上的灵魂，一起背负着人生游走于黄土高原之上。

绝不是为了荣誉或者钱。

路遥说，《平凡的世界》那点稿费，还不够他那几年抽烟的钱。

获奖的时候，路遥给人打电话，想去领奖，但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了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 套《平凡的世界》送人，你帮我想想办法。

倾听路遥倾诉困难的那位叫王乐天。他告诉路瑶，你千万以后别再获奖了，万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找不到外汇。

路遥说：日他妈的文学！

02

诚然，文学在路遥那里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梦。与他所承受过的那些饥饿、苦难和他经历过的那些沧桑变迁相比，文学渺茫如沙。但是，他呼喊，一次次的呼喊，热爱生活的人啊！

他热爱生活，哪怕生活是饥饿，是苦难。

这也许是，马云之流说《平凡的世界》激励他们的原因。是因为这种呼喊，这种人生大悲痛下的热情希望，以及生命的深思。

去他妈的文学，泡一杯茶、阳光下拿一本书享受悠闲的文学能成精？

作家之中，从无路遥这般，自己饿得都快系不住裤子，却热切关注着整个民族摆脱沉疴复兴复壮的历史性变迁的人。

他的这种关注，所产生的巨大痛苦和巨大欢乐，全倾注于《平凡的世界》的字里行间。

个人的幸或不幸，甚至那些包括饥饿在内的苦痛，都无关紧要。绝影响不了一个以人、以人生为全部倾注的作家的思维或者品格。

于我们的人生中，凡有大苦难、大悲痛，抒发起来总是哼哼唧唧，而路遥，从无一刻想要去沉默，更不屑与无病呻吟，在他这幅大画卷中，埋伏着深刻的现代理性，却又那么动人心魄，真血真性情。

他不曾抱有一丝的随意性，无论是当下世界的，过去和现在、历史和现实，他从不着一词一句的矫情。

他着眼于一大批普通人，在生活重压下呻吟的普通人，但同时在不断地思考生活，包容生活，于生活里沉淀、奋进。

而路遥呢？

他本身就是这平凡世界里一个平凡的人，但他敢站出来成为这个平凡世界里的人的精神上的引导和执言者。

我们知道，仗义执言，并非人人能做到的。

那是需要胆魄和实力的。

他把智慧集中于他那黄土地的世界里，集中于一切普通，把每一个个体立起来，而以朴实的情感剔除人类母胎里所带的所有腥秽。

让那些平凡者、渺小者的精神裂变吧，升华吧。一直到人生的最终极。而他呢，他的情感始终附着，因他从未剥离也无法剥离那些血肉情感。

呵，他就这样向世界揭示那古老而苍凉的土地身上的千千万万青春男女的心灵和期待。

而无数的男男女女们，因为他的揭示而欢呼，而无限信赖那人生的力量。

你说，一个切实走进人心里的作家，在完成作品的那一刻，该不该尿得很高！

太应该了！

03

我们常纠结于平凡，而忽略它的伟大。

不平凡的伟大。

《平凡的世界》，至少启迪除了我们民族所潜存的义无反顾的进取精神，以及旺盛而强大的生命艺术创造力量。

这思维，这视野之开阔宏大，让人咋舌，而那字里行间的深沉睿智，以及穿设历史和现实的思想，那纵横古今的气魄，那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艰苦卓绝的耐力。

是从至今这个民族所沉淀的最优秀的品质。也许古老，但绝不过时。

有人说呀，这书有什么意思，那山沟里的农民的故事，有什么看头。

我就听到了井底下的青蛙，呱呱的叫个不听。

如果不刻意说出来，几乎很少有人注意的，路遥的眼界，简直是全宇宙的。

且不说它的人物涉及一直从农民到中央，角角落落面面俱到；

仅它的具象，从黄土地一直到地下煤矿的深处，职业的方方面面；

它甚至在不断地讨论自然环境，甚至是量子物理、天体物理，连外星人都涉及到了。

……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远离，三维宇宙是一个具有封闭的三维球拓扑性的宇宙……

可是，新的四维宇宙观认为，真实的宇宙不仅是一个由常态质的形式存在的四维相空间，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一个多层次、互为开放和互为制约的无边无际的存在。——《平凡的世界》第三十八章

你信不信这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原话！

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但它又是那么温暖的现实主义，讴歌平凡的人生。

至于情感表达上，更是一种采取了一些作家不敢尝试的方式。路遥采取三线组合的形式叙述，孙少平是一线；孙少安是一线；田福军是一线。

三线并行，人生矛盾，情感冲突，社会与自然之矛盾，无所不及的政治路线矛盾。独立而统一。千丝万缕，前后相联，疏密相间，错综变化。

就像他所写的双水村的两条河一样，最终交叉汇合。这三条线也是如此。

够了，我不想对于作品过多做去他妈的文学那种理论阐述。我只是想，作为一本书，于路遥的心中来想，恰是田晓霞的与孙少平合唱《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的那个夜晚的景象——

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

05

关于这本书的文字，我想我写五万到十万字，也写不完。我本身就作如此打算，但我又觉得，我写多少，都不如路遥在书中那些感叹或者思考引人入胜。

一般来说，一个作家在一本小说内有太多的个人感叹，我是不大喜欢的。但那些成熟思考过后，量力而行的作家除外，路遥除外。

而这种感叹，有时候只是歌声。

当孙少平外出揽工，流落大街，无处可去之时，他眼前只是辉煌的灯光勾勒出的五光十色的景象，年轻男女们手拉着手的愉快欢笑。

孙少平一身褴褛，哭了么？

也许没哭，也许哭了。可是他听到那歌声在唱：

你是一朵向日葵，

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我不知道孙少平感受如何，我自己泪流满面。

当孙少平对父亲说一定要在外面扎根，将来侍奉二老之时，孙玉厚苦笑了一下，说：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你只管闹你的世事去！……爸爸盼你这辈子不要像爸爸一样，活得蜷胳臂屈腿的……

孙少平一腔悲壮。他知道这一生都将为父母的热爱和希望而好好活一辈子人。

当孙少平给妹妹写信说——

我们出生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你还觉得这是一个农民吗？这简直是一个贵族。

当田润叶终于面对自己已失去双腿的丈夫时，人性中那种善良的恻隐之心彻底爆发，而去思考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人生时，当那断了双腿而饱尝相思之苦从未得到妻子一笑的人，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时。

谁的心不融化呢？

当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在一个苦熬的女子身上复苏时，谁的喉咙不是酸楚呢？谁的心不酸呢？

这心酸，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苦苦的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你信不信，人生就是无法解说的。譬如一个女人，会钢铁一般的拒绝一个完整的人，却会完全倾注情感于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身上。

人啊，忍、韧、仁……

就像那个因妻子精神和肉体同时出轨的青年武惠良，他忍受着无限的打击而离开了伤心之地，可是他无论受到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咬着牙关挺着，因为，路遥说，青年们，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建生活，只要不灰心丧气，每一次挫折就只不过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块普通的绊脚石，而绝不会致人于死命。

孙少平每次爬上煤矿井之后，都觉得——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因为那时候，他在专心致志的读书。

无论他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失去爱人，也差点失去眼睛。

可是他内心忠告自己呀，孙少平，你应该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来你付出得太少，不值得接受生活如此的馈赠。

你应该在以后短暂的岁月里，真正活得不负众爱……

太阳，太阳，在任何地方都美好地照耀着我们！

路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活得不负众爱，一直受太阳美好的照耀，闪耀着无以言表的不平凡！

人的一生，每天都发生许多变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晕了；有人在创造历史，历史也在成全或抛弃某些人；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崩。

世界从不平静。

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依稀相似，并无不同，明天也许跟今天一样。也许有人的一声有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平淡无奇。

但，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

及时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普通人时刻都在为具体的生活而伤神费力，这就是芸芸众生。

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是芸芸众生。值得为彼此的奋斗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