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倏地醒来,月光如水,泻地无声,远处是一片清澈的黑暗。起身开窗,凉风拂面,睡意一扫而尽,心底却涌起几分悲凉。“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寂静的夜里,萧红的叹息显得空廓而寂寞。境由心生,近来白天的时间里塞满了《生死场》、《呼兰河传》、电影《黄金时代》、骆宾基的《萧红小传》和丁玲的《风雨中忆萧红》等,而它们所带来的关于萧红的命运、自由、生死、人性的思考便只能留在幽深的夜了。
萧红,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她的文字朴实自然,趋向于平淡中孕育着痛苦,于宏大处流露出孤寂,笔触看似纤柔无力,实则渗透着力透纸背的悲凉,而这份悲凉却又带着朦胧的诗性美感。起初我只是无聊翻看两眼,最后竟被萧红的文学笔触深深吸引,全书尚未看完,脑子里早已是满满当当的好奇:这是个怎样的女子?这个浑身透着灵性的女子又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
电影《黄金时代》 萧红扮演者:汤唯
起初,丁玲笔下的那个有着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笑声的萧红对于我而言是略带冷淡而陌生的。我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只能从她的文字中去探索。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是一个早慧的孩童。她毫不避讳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的呼兰河城,以自叙式的口吻、儿童的视觉,讲述民国时期呼兰河沿岸底层百姓的生活。她的笔触像是一把温柔的刀,一笔一划将那个时代的愚昧和封建温柔地剖开,以至于读者起初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不适,过后却惊觉真相的残忍。
尽管《呼兰河传》的全篇底色是苍凉的,但是萧红笔下关于自由的描写却是全书少有的生动活泼、明快艳丽的色彩。书中写道:“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这片天地存在于祖父的菜园子里,在这里,萧红度过了人生中少有的欢乐时光:在生机勃勃的菜园子里,年幼的萧红戴着草帽,跟着祖父铲地、栽花、拔草、浇菜,祖父的爱与花鸟鱼虫的自由填补了萧红不完美的童年。然而,这份短暂的爱与自由却是她往后人生中一直苦苦追寻的,成为她这一生风雨漂泊旅程的起点。
在《生死场》中,萧红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淡漠地诉说战争背景下,东北一个饥饿萧索的村庄里普通百姓的生死轮回。书中人如草芥,忙着生,忙着死,胡风先生的一段话形容的贴切。“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劳劳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生死场》中,萧红总是旁观别人的苦难,却看不到:书中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和对于死的挣扎,不正是她在另外一个生死场里挣扎的写照?生且不论,我们没有选择。对于死,我认为史铁生是看得最透彻、最深刻的人。对史铁生来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是对于萧红而言,死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意外,是一场仓促的告别,如同她尚未完成的作品《马伯乐》,在三十一岁这年因着生命的停滞戛然而止。“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在不甘中,萧红一路飘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纵观生命的起点到终点,萧红曾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她对于自己是看得很透彻的。但是对于人性,她又是迷惘的,她曾对陪伴她生命最后一程的骆宾基说过:“也许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他的真面目谁都不知道”,在生命的结尾她还是没有看懂人性,以至于发出这般感慨。可是,她的作品对于人性的揭露、对于底层的悲悯、对于封建的批判,无一不显示了她的敏感与聪慧,而这样的她又怎么会看不透人性的悲凉和冷漠?
尽管我爱萧红的文字,但是我不爱她的人生。世间可爱的女子有很多,自由不羁的三毛,清高孤傲的张爱玲,真实通透的杨绛先生……唯独一身才华却一生漂泊的萧红让我爱不起来。压抑缺爱的童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历经坎坷的感情,加之悲天悯人的性格,萧红的人生注定是苦涩的,让人觉得心疼。但是这样的凄惨人生也不全归责于命运,不同于张爱玲的敢爱敢恨、洒脱不羁,萧红在感情中的卑微弱小总是让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点远不及她在文学作品上的大气、冷静和理性。
“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么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或许,丁玲才是真正看懂萧红的人吧。
1942年,萧红的时代结束;转眼间,已经来到了2020年。透过历史的烟云,民国往事早已变得飘渺、虚幻,那个时代的人们也都早已离去。很难把握当时的主人公们都拥有怎样的心境,爱恨纠葛也在时间洪流中不见踪影。只能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和时间的无情。“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几千年前的老子尚且看得透彻,我们却一直在此中反复纠缠。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间。我也应该从萧红的风雨飘摇的命运思索中抽身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