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号周刊

2022年3月21日，东航MU5735坠毁，132人遇难，举国震惊。

无数网友为遇难者家属留下安慰鼓励的话语。在这些善意的文字里，一封来自马航MH370失联者家属的信显得特别醒目：别走我们当初的弯路，不要拒绝心理援助，不要放弃生活的重建，字字泣血，读来令人泪下。

（东航救援现场）

旁观者的安慰苍白无力，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理解一朝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马航失联已经过去8年，事故原因至今没有定论。当初在发布会上痛不欲生的家属们，还在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等待孩子回家的父母

2014年3月8日，马航MH370失联的消息传到国内后，李继平瘫倒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整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他的儿子文永胜就在那辆航班上。

第二天，李继平和老伴文万成忍受着巨大的悲痛赶到了北京。他们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如果最终航班能安全降落，那他们就能第一时间看见儿子。

（电脑前的文万成）

可是奇迹没有发生。

从14年开始，文万成多次奔赴马来西亚。2015年，他和20位马航家属一起前往马来西亚与马航公司交涉；2018年，他带着律师去马来西亚搜集资料；2019年，文万成又和一位名叫姜辉的家属一起飞往马来西亚查看残骸。

这么多年，关于马航MH370的消息从没有中断，但是真正的谜底始终没有解开。这8年对于家属们来说，是由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构成的。面对断断续续传来的或真或假的消息，文万成和李继平已经有些麻木了。

（李继平举着儿子的照片）

8年来，文万成一直坚持给儿子的手机充话费，他害怕儿子哪一天回来了，打不通自己的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是关机的声音，他就每天给儿子发短信：

儿子，今天冬至，你吃饺子了吗？

儿子，你给爸爸回个话呀？

他的桌子上摆放着三台电脑，四个手机和十个硬盘。这些电子设备里，保存着他收集的从事发到现在国内外媒体的各种报道，飞机轨迹的分析材料，其他家属提供的失联亲人messger在线的视频证据等等。

（文万成存储资料的硬盘）

我就想让儿子知道，我一刻也没停下工作，我绝不放弃搜寻。

两个老人拒绝了马航的赔偿，因为接受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接受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在文万成和李继平心里，儿子只是和平常一样去出差了，正如他们在事故发生的当年告诉孙子和孙女那样：你们学好外语，爸爸就回来了。

儿子还有可能回来，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自MH370航班失踪以来，每年3月8日都有遇难者家属组织聚会。2022年的这一天，由10位家属组成的团队再次发起了这样的活动。

（姜辉的母亲在MH370航班上）

他们在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前汇合，穿着印有飞机的统一着装，高喊着马来西亚还我真相，马来西亚履行国际义务的口号。

其中一位名叫姜辉的家属，他的母亲是MH370的乘客。姜辉曾是一家国企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年年都能拿下所在部门的销售冠军。自从71岁的母亲坐上了马航MH370失联后，他的生活重心骤然改变。

（姜辉制作的抗议牌子）

姜辉参与了组建家属委员会，联络国外和搜寻活动，多地奔波，甚至为此失去工作。

有一次，他听说法属留尼旺岛和马达加斯加的海滩发现了失联飞机的残骸，他和另外两个国内家属立刻启程飞往马达加斯加，与来自马来西亚、法国的家属汇合，沿着长达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寻找。

姜辉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烈日当头，马达加斯加的海滩沙石炙热，难以下脚。就是在这里，他一眼看见了一块蜂窝状飞机残片。姜辉凭着直觉飞奔过去，这是飞机失联以来，他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各国政府的调查组，我们家属找到了飞机残骸，我们没有放弃，请你们也别停止搜寻。

（姜辉手里拿着从留尼旺岛带回的贝壳）

在事故发生之后，每次看到母亲从前的照片，姜辉都会陷于崩溃的状态。他和哥哥一起把母亲的东西收藏在她曾居住过的房子里，期待有一天水落石出，再重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也算和母亲做个告别了。

姜辉在接受《德国之声》的采访时表示，无论事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他都能够接受，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永远没有结论。他只是想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永远离开了他。

每年在马来西亚集会的家属们都坚信，真相或许会迟到，但总有一天会来，他们永不放弃。

努力重建人生

时光渐渐磨平了最初尖锐的伤痛，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里，失联者家属们逼迫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

（马航MH370家属抗议）

在女儿小希乘坐马航MH370失联后的三年里，母亲李蕾都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一醒过来，眼前就会浮现女儿那张带着酒窝的笑脸。

小希自小成绩优秀，在北京读完大学后留学加拿大深造，后留在美国工作并结婚，她的丈夫出身于印度上流社会。2009年，小希带着丈夫和两个儿子回到北京生活，他们保持着每年都出国旅行的习惯，直到2014年3月初，两人开启了东南亚之旅，登上了那辆马航MH370。

（马航MH370有154位中国乘客）

飞机失联的第二天，李蕾如实告诉两个外孙：爸爸妈妈乘坐的飞机出事了，找不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此后，李蕾在孩子们面前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在她看来，孩子们未来的的人生还很长，生活总要继续，他们必须直面父母缺席的成长困境。

而她，也在努力适应失去爱女的生活。

李蕾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明亮，茶几上的白色相框里，放着女儿笑容灿烂的照片。客厅墙上挂着好几副家庭合影。在对外人谈起女儿时，李蕾的眼里总是散发着光芒。即使女儿有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依旧是母亲一生的骄傲。

（抱头痛哭的失联者家属）

现在的李蕾做回了从前那个出门带墨镜的时髦老太太，她保证自己早起早睡，每天出门散步一小时，喜欢喝加了冰的英式红茶。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家里的花瓶中插满玫瑰花。

在女儿和女婿失踪后，李蕾出于孩子的爷爷奶奶生活更加优越，能提供更好的教育条件的考虑，把两个外孙送回去了印度孟买。但是每年她和老伴都会飞到印度和孩子们见面，每次出发前她都会给两个外孙打包一大堆吃的。

外孙的健康成长渐渐治愈了失去爱女的刻骨之痛。李蕾慢慢想通了：我要活出点精气神来，我要看着外孙长大。

将MH370纹在身上的女儿

徐京红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她的母亲乘坐马航失踪前，她一直自诩是一个理性、冷静的人。

母亲的离去彻底改变了她。本来生完孩子后，徐京红已经戒掉了长期吸烟的习惯，可是自母亲失踪的那一天起，她又开始抽烟了。

（徐京红手里拿着烟）

每次想妈妈的时候，她就抽一支烟，越抽越想，到最后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烟瘾，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家里人平时对与马航相关的事情绝口不提，生怕勾起徐京红对母亲的思念。

几个闺蜜为了让徐京红转移注意力，经常相约拉上她一起吃饭、逛街、做美甲。和闺蜜们在一起，徐京红感觉自己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有说有笑。但她有时也会拒绝她们的邀请，呆在家里抽烟、喝酒、独自流泪。

家里的孩子明显感受到了母亲的变化。自从姥姥乘坐的飞机出事以后，徐京红的脾气就暴躁了很多，对孩子再没有从前的耐心经常，会因为小事就发火吼他们。

有时候年幼的儿子问徐京红：妈妈你找到姥姥了没有,她会立刻嗷嚎大哭。已经懂事的大女儿会在这种时候呵斥弟弟:不要再问妈妈了！

（接受采访的徐京红）

徐女士的丈夫不想看到妻子这样，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自己也是一个妈妈啊！然而这句话让徐京红内疚的同时再一次情绪崩溃，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可我也想找到我的妈妈呀。

为了化解对母亲的思念，徐京红走进了纹身店，她问技师纹身在哪个部位痛感最强烈。她想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心灵的痛苦。

在技师的意见下，徐京红决定在前臂的位置纹上MH370。她故意不敷麻药,纹身的时候痛得发抖。手臂上的飞机呈降落的姿势,直直地刺向她的心脏。

（徐京红手臂上的纹身）

丈夫发现刺青的存在后,气得摔了手机。他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去做。徐京红这样形容自己的心理。

她的手机里存着一首歌，叫作《马航去的地方》：但愿马航去的地方，鱼儿能飞上苍穹，星星化为了玉琼，生命穿越了时空。

你未归来 我已老去

2014年3月8日之前，栗二有是河北邯郸农村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农民，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老家县城。

（栗二有家里的全家福）

在马航失联的前一天，栗二有接到了儿子栗延林从吉隆坡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父亲：我大概6点多到北京，我女朋友来机场接我。

出事前的儿子是全村人的骄傲，大学毕业之后，先是进入诺基亚工作，又跳槽到中兴，后来被派到国外工作，是村子里第一个出国的孩子。

3月8日9点左右，栗二有家的座机响起了，接不到男友的女孩在电话里哭着说：飞机好像失联了，让家属都去北京丽都酒店。

在栗二有前半生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失联这个词，他花了数年时间去消化这个词语背后的含义。

在儿子失踪后的几年里，这个连隔壁省都没去过的河北农民，学会了蒙特利尔公约、先期赔款、登机录像、黑匣子这些名词，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发微博，学会了微信转账，学会了坐飞机出国，学会了组织家属在马来西亚政府门口举牌抗议。

老伴刘双风在2014年后确诊了重度抑郁症，服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类药物。

（栗二有和老伴在马来西亚抗议）

栗延林的房间至今保持着原状，栗二有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去打扫一下。他时不时会翻一翻儿子书架上的《鲁滨逊漂流记》，他觉得儿子可能正在一个荒岛上生活，他一定能生存下来的，像鲁滨逊一样。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接受马航支付的赔偿，老两口回答道：如果我们要了这个钱。儿子就真的没了。

（栗二有和妻子刘双风）

负责给家属做心理疏导的心理医生刘金鹏曾自掏腰包买了100棵榛子树苗送给栗二有，又找人教老两口如何浇水、打药。

栗二有两口子曾把这些树苗当作希望，或许等到开花结果的时候，儿子就回来了。然而因为他常年奔波在寻亲路上，这些榛子树因为无人照料渐渐荒芜了。

（栗二有种下的榛子树）

走在田间的老两口身影伛偻，他们也和这些榛子树一样，正慢慢老去。

至死等不到一个结局

2016年，67岁的河南妇女李秀芝专程赶到北京，参加了铁路运输法院组织的庭前谈话。她是第一个和马航对簿公堂的家属。在她的对面，坐着的五个被告分别是：马来西亚航空公司、马来西亚国际航空有限公司、波音公司、罗尔斯-罗伊斯控股有限公司以及安联保险集团。

赔偿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现在最想了解飞机的现状和事故原因！这个失去独生女的母亲执意要讨个说法。

（李秀芝照片）

李秀芝的女儿李洁出生于1987 年，聪明能干，勤快孝顺。

李秀芝早年孀居，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在她身上注入了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李洁曾留学英国，回国后从事翻译工作，事业有成。李芝秀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婚房，只等她出差回来就完婚。

2014年的那场事故葬送了这个母亲一生的指望。白发人送黑发人，李秀芝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女儿中度过。

（李芝秀在抗议现场）

李芝秀本来是个医生，生活规律，身体健康，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彻底颠覆了她的生活。从此她备受折磨，作息紊乱，想起来了才吃一点东西，平时依靠亲戚朋友接济度日。虽然家人和朋友都对她关怀备至，但是没有人能替代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存在。她很快被确诊了抑郁症。

这些年，她对马航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要钱，你们把女儿还给我！

2018年，在马航宣布调查组解散的见面会上，李秀芝当场昏迷了过去。这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

2018年12月18日，李秀芝去世，她最终没有等到女儿的消息。

（失联者家属在微信群中悼念李秀芝）

姜辉在家属群中表达了哀思：倒在寻亲的路上，不知是否算是一种慰藉或解脱。

结语

失联者的家属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拒绝了马航提供的赔偿金，有些人尚且保佑一丝微渺的期望，还有些人至今在等待一个水落石出的答案。

2018年11月30日，马航调查组宣布解散，239人、1728天、42次见面会，被一份长达822页的报告纸宣告结束。接受赔偿，意味着承认亲人已经死去的事实，意味着他们从此放弃寻求真相，不再提出异议。而他们显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无声无息的遗忘。如果连家属都停下了努力和呐喊，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2014年3月8日，那一架永远没能降落的飞机。